鹄湾文草/卷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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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八 文传
编辑万历庚申三伏日,寒河友人谭元春告于亡友锺三郎恮之灵曰:呜呼!七月七日,世俗家设馔迎亡人,自七日至十五日,朝夕奠供新茗,剥枣浮瓜以荐,妻子总总然如亡者之实归,至望而送之,泣涕不已;沙门教有盂兰会,延僧忏度,乞恩佛前,若亡人实有大苦于其身,妻子闻梵,未免泣下。而今年汝家迎送之奠,里门中元普度之会,子不幸而与乎亡人之数。呜乎,我以终不免之鬼,哀子先无事之人,岂不甚愚!然世更有愚者曰“三郎不幸客死南都”,我则无是说矣。夫锺山之色千变,淮水之气万家,岂负子魂乎?今日一客自越蜀至,明日一客自闽广至,岂负子趣乎?子之兄,世所谓有道文人也,死于其旁,不犹胜于死子闺阁之间乎?
汝兄书来,言子呕血盈升斗,势将不起,我不以为然。自与子交十六七年,子之血相寻于喉吻筋络之中未尝去。记与子客舍同榻,蹴而起曰:“来矣来矣。”口知之而吐嗽,足知之而践蹋,不待谋于目而以为血,我见之骇甚,而子明日健如故。子下笔甚有清思,读之气亦不弱。子又知命,谈人生死利钝,未尝自言死。子又明药性,久于疾𤻞,自知增损,我辈小有虚怯,常来尔处乞方。数闻病,数闻愈,因循十六七年,反以咯血为子养生之物,药饵为子茶饭之常,岂见汝兄书来狼狈,而遂料其定死乎?两家兄弟凡九人,我六子三,长幼足以相使,学问足以相立,谑笑足以相明,孝友足以相及,游处足以相容,显晦荣辱、褒讥取舍足以相化,而子辩睿疏通,趣浮于身,情高于性,朋友最难得,岂能少子闲云冷梦之致?惜哉!所不足子者,才足以自致于今古文之道,而力未坚以沈也;兴足以立乎田舍钱谷之上,而或有所不能忍于取予之小也。夫有益于身后者,文章之道;无益于生前者,财用之途。我往往能规汝,而近日读书自令荒,衣不厌华,而居食有所择。甚矣!入文章之道难,而出财用之途易也。子今死,而吾几悟乎!然则善取朋友之益者,虽死不止矣。
我去年在南都,待子不来;子今往,我家居,两舟如相避者。执手一诀,巢巢儿女情事,何足为悔?但汝兄之书四月也,子之死则五月五日,有程山人者以六月来,未入门,先投子寄书,恍恍然如青磷之照人,竦然骨寒,此岂冥路耶?三郎去此不远,仍与予兄弟通书耶?亦有山人可荐耶?昨山僧来,方言募建盂兰,救度一切,岂幽冥亦有道场,反以生人为死去耶?不然,何得阎浮世有锺三郎手书也。少顷,山人入,始知为二月书,书为客踪所滞,予然后惊定。又从山人见其《送行》起句云:“疏雨寒灯各有心,茫茫去此欲焉寻。”气格高亮凄浑,绝不似九泉下语。末世造化益无常,穷达死生毁誉,总不知其故,予何言哉?
春兄弟今日敢告成人,各携妇子,奉老母营宅寒河二里上下,析为六居,各制木主,以祀先人。而旧堂适祇,自葬时所有木主、已妥之灵,春以长子得而迎于新构之堂,神当离其故处,如人迁居,岂不忡忡以此痛甚!又将为我高、曾祖父母、祖父母与吾父劝驾也。
一香火而六之,六之则其子孙虽不孝,犹愈于孝者之止一之也。众不肖可以当贤,众嫚可以当敬,众率可以当腆也。其为言太自恕,我祖父必笑之。
我与夫子,两身一目。死别五年,如筵灭烛。自顾其影,一枝枯木。以是回心,哀乐莫触。我交夫子,二十年笃。嫂事宜人,山涛识足。为文人妇,为法眷属。翟茀粪埽,更衣自浴。尔有顺子,不异出腹。告慈氏前,牲醴屏逐。敢致忏金,为嫂惜福。
万历四十八年岁庚申,七月二十二日,表兄王时扬,表弟谭元春,同弟元晖、元声、元方、元礼、元亮,致祭于亡友干之徐九郎,而属元春告其灵曰:呜呼!人道所重惟戚,而吾数人者,宁舍其戚而言友;世情必专所交以私一友,而吾与王子者,任子泛交,而心耿耿其独明也。子瞻之表兄,文与可也,其死也,哭之黄州,再哭之曝书画,又哭之失声,岂止哭所亲、哭所私哉!风流尽而高韵歇,乐事终而愁肠始,欲复寻一快士作替人,何可得也,呜呼伤哉!
子在世有贵家华士之习,而前生种畸人野客之因,终日有式燕以敖之欢,而一念发山水清音之悲,外泛泛如鸥凫之浮水,而中了了如日月之入怀,此吾与王子所同知也。子孝弟过人,不必为人所谅;不见子猷之去世,竟以为上床弹琴而已矣;不见嗣宗之呕血,竟以为与客围棋而已矣——此王子与子少壮亲密时所深知,而予兄弟容有未知者也。子之仓箱,四方人之粟也;子之衣,四方人所燠也;子之僮仆,四方人所厮隶也——而子未尝有德色,于客亦未尝有所择。夫多者不遑有所择,佳者不受择,物之情也。意所乐即客之,人以穷身归我,岂暇复计其雅俗真伪?即王子与吾弟知之或未尽,而予深知其然也。人又言曰:“子作无益,害有益,贵异物,贱用物。”予与王子每正色以悟子,子性不可易,予常继之以笑,王子常继之以骂,惟恐无所附于益友。由今思之,损何及矣!不幸在此功名富贵之世,咿喔握龊之场,波波吒吒之内,必欲作有益、贱异物以相就,鬼伯不以是赦人,而生前无一事快人意,此吾数人与一世同其不知,而今始悔焉者也。
子之去也,甚倏忽。是日也,方使使至寒河,贻书与笔;自朝至于日中昃,舁一竹轝,遍过其所知;午夜犹饮朱氏园亭,啸歌不去,倚栏俯沼,若有幽寄者;未达曙而逝于家,谁召之而急若此?人谓子善书,必上清宫殿中,或有以相烦。彼北海、鲁公之属皆何在?子书亦未便及此,岂有是事哉!
呜呼!“宛其死矣,他人入室”,《诗》所云云,岂为无子咏耶!一则曰他人,再则曰他人,亦以衣裳非我著,车马非我驾,庭内非我洒埽,酒非我饮,琴非我鼓,而即有陶公之五男,右军之七子,皆他人也,如是则子之有无不足论也。吾弟云:无论干之他事,即一河上孤舟,主人不在,客不登,长年无事,凄凄然系在流水明月之下,岂不可思?呜呼,如之何不思!
锺子试闽士才三郡,而本生封君奉政大夫终于家,弃绂归。其友谭元春深悲之,而申骚唁之词。其词曰:
忧心密而难治,古礼昭昭而不暇袭;惟君子克信其天,笑与叹之皆不可闻。穷武夷而远望,舟在山以惊骨;自一曲以九曲,茫茫洞洞兮若逝者之赴梦。过毗陵而畏城郭,思教化之所淑;设学官于州邑,惟先生获有其原本。性孝弟以为命,父事其兄兮妇奉为舅;胡弓冶之敢以自居,甘纶綍之后及?生嗣同衰以经兮,礼制定而非其心;既花果之有托,何怀抱之可言?棘人惝惘于千里,思绪一而万端;瘠不足以自竟其哀,坦缓焉而若不知。江水流其深深,如繁闷之中人;君自有兮美报,何独愁此寸心?舍一悲以就我,相与究乎昭融。
钱塘葛师屺瞻,以文行忠孝,追步古人,无毫发诬其心。初发于南祠曹,再振于江州,三著于我楚之督学,天道王法,终日相持,皆有实心真迹,非迕人者,而未几辄以迕去。独在我楚,以丁太公艰去,而未几亦得迕。春为师所拔士,坐以文不可解,以为师所以得迕之一验。
嗟乎!时文小道耳,春本自不工,收者与摈者俱不足置恩怨于其间,独吾师以君父师友神鬼之道自立于末世,而遂无一人知之,此则可叹也。我朝无长子孙之官,传舍相习,因沿綍茸,苟有一人焉起而振之,曰君父在是,曰师友在是,曰神鬼在是,赢粮跃马,其口不遑休,其力不遗馀,百端补救,稍见头腹,而以迕去,不旋踵矣。再有一人焉继之,势必更其法;更其法者当得擢,势必再有一人焉,以迕为戒,而以擢为幸。举往时口不遑休,力所不遗馀,而仅得万有一存之法,又荡然如烬矣。然则世果不可有用,而君父师友神鬼果不可不欺也一至此哉!
春又素奉明师友之教,平心静观,不敢以薄料天下,而曰遂无一人知师,恶,恶可也?师尝进其所著书于今上,今上辄下所部议之,虽其事竟寝不得覆,然其君知之,独君以下不知耳。凡诸生下等,亦非人情所乐,然亦惟颜赧意愤耳,终不能自谓其文善,此一念子弟知之,独其父兄不知耳。夫人皆有心,岂真谓吾师文行忠孝不如人哉!其有用之才,与决不肯为之事,彼其心皆知之,独其手与口不知耳。其不知师者,古今情事之常,飘风过雨,愿与吾师忘之;而其耿耿未尝不知者,天道王法,犹存一缕,天地决不是架漏过时,吾愿与吾师感之而已矣。
师既以艰归,充充瞿瞿,用世一念尽委松楸,而虽有以迕告者,师如不闻也而过之。如不闻也而过之,则即有知己引援者,天亦何恩之有,而况于怨乎?且非惟读礼时也,方春在诸生时,请见以时,语言有数,耻为诸生所以事其师、德其师之状,即吾师不罪之以简,亦泛泛焉足矣。而师踉跄归舟之夜,四顾无春,若徘回念于其人者,盖闻之刘子侗云。春因思不责春之不肯俯仰,是吾师不自俯仰之根,而其实深情至谊,原出于磊历疏朴之中。世有一人如吾师者,以其不自媚人,耻人之媚人,因而不责人之不媚人,古人可立追,太平可立待也。以师至性不动,而春来聒聒于草土中,亦似可已。然而非恩非怨,不为一己,以君父师友神鬼之道,谘嗟叹息而反复之,亦与师同其充充瞿瞿之意也。
故督学师周铉吉先生,终于吾郢分司,其门人景陵谭元春,率其弟元声、元礼,雨雪走郢门哭焉。春为诗二章,盖一时凄恻颠陨之辞也。其一曰:“拔我耕桑内,当人谣诼时。遂残山野性,空结海天思。疏密君忘物,敦宽世允师。何堪如此散,霜树不相知。”其二曰:“全宅为桃李,何曾见夏阴?且将羊舌泣,洒到马融心。风雪晨村急,江流夜舫深。茫茫投孝爱,灵魄去焉寻。”二诗既成,常中夜哀吟自解,未遑焚告灵床,则以公子陶士、牙士方归闽,诸公子尚幼无主者。
越明年癸亥三月,陶士同叔氏齐吉来楚迎师之丧,春终日杂戃恍于语笑坐迁之中,待之于江上,而为祖奠之文曰:
呜乎!惟此江上,春青鞋布袜,始见师于此,师指水而拔之田野。是此江水也,而忍见其素之随舟,归入闽山烟雾之中,而与之同散也哉!呜乎!春行藏之不时,厌则忽弃,动亦复来,每自笑其无恒,而师若深喜其不系世俗之人,以为起蠖惊蛰。春非空山人也,而纳之于功名富贵之中,即春亦以为当弦摧柱折时,赏音之士,不知何如惋憾,岂复计能琴者之肯鼓,而又安问与我之素识不相识?彼其中真有以自急耳。迨春复出试,下第如故,人情不自悔,或尤人相负,不咎其文之忤时,或稍相劝勉,而师则情加笃,礼加恭,绝口不问文字。始知吾师汲汲拾卵补巢,惟恐不遂,岂惟不为功名富贵,亦不为数行文字;岂惟不是爱名,亦不止是怜才。春不得已而归之多生往因,庶几近之耳。若以世俗之见,相忆相报,犹有尽时;若是多生往因,便自转转无穷,此番牵缠,复生于江上之一见矣,悔何可言!
于是书呈齐吉、陶士,悲歌当哭,而与之别。
元春尝读陶元亮为孟长史嘉作传,其言曰:惧或乖谬,有亏大雅君子之德,所以战战兢兢,若履深薄云尔。盖古人之慎如此。己未岁,谒吾师葛学宪公于杭州,命为封郎中君传。元春冰渊其怀者累年,于是始为葛太公传。
公嗜学,重经义,尝为诸生讲说,故学者称为麟郊先生。以伯子学宪公为南京礼部郎中,遇覃恩,得拜封郎中,人又称葛大夫。或曰葛太公,元春为学宪公受知门人,义当比大父,尤得称太公、太公云。
太公名大成,字以时。其先出许州郾城,后徙会稽,至元四奉直,繇会稽渡钱塘,遂为钱塘定北乡人。太公亮拔多奇节,十六补弟子员,二十六入雍,六馆之士,翕然宗之。辛卯首乙榜,主司琢庵冯公、植斋曾公,世所名为能识文章者,手其卷叹焉。太公虽试屡绌,然下帷益奋,携学宪公读书吴山,分灯啖齑,不穷工析微不已。至庚子试京兆,复失职,而伯子学宪公是秋举于乡第一人,明年成进士。公叹曰:“吾苦心绩学三十年,老于道途,而收于阶庭,是则有命,吾其为崔斯立乎?”斯立尝谓官无卑,顾材不足塞职,旨哉言矣!去为福建崇安丞,又迁广东钦州倅,皆强干清慎,壹意字惸锄暴,用酬生平,不敢有不屑之意,而台御史目其才敏而练、志坚以贞,造轨者亦颇自信自喜焉。
太公之为崇安也,丞耳。崇有讼山者,连年不决,咸以邑连江浙,率未可诘。太公曰:“岂有是乎?”捧上官檄,界而遣之,民不敢哗。崇有榷税中使,制其命,而丞尉望风倡和,贾人重足而立。太公督给公上,惟谨而已,无浮额,无私献,中使不得意去,然亦无以中也。
太公丞崇,摄崇篆,倅钦,又摄钦篆,两官皆满,考最,致其政而归。凡官之摄守令也,羁旅于其官,计且旦莫谢去,而又常不足于所自有之官,稍稍取偿于摄。故州邑之苦失守令也,苦其摄焉尔。太公慨然:“吾日欲伸其志于不得伸之日,奈何暂得伸,自令屈抑为?且州邑有何官可苦民,官有何日可苦民者?”丙午,闽大饥,郡守禁米越疆,民攫取之无问,于是闭籴者达江西。太公方摄崇,为郡守力争,郡守语塞,因请之江西诸道,得听民转输矣。治州事,吏以羡进,太公叱曰:“女不见吾平时作何状,而敢以此浼耶?”吏慑而退。钦州有夷寇,被兵,邑里萧条,太公承檄,往清民居。故例一户钱百文,约可数百金,吏以为言,太公笑曰:“则是寇未退也,大军之后,必有凶年,可自我而凶年之乎?”严敕勿敛,匹马双僮,自裹粮往,民无半菽之费。又招抚流亡民,以安集两地,人皆至今德之。问太公,太公不言也。
太公风格峻整,动繇礼节,饮啖服御,帏幕常如素士。家在西湖上,笙歌相沸,士女竞华,而太公肃衣履,寡言笑,课子弟门人,皆孝友朴质之事,与夫忠臣烈士廉吏之谈,不以家之腴枯、官之升沈,锢人趋向,损人骨体。其邻虞德园先生曰:“人多繜绌绕指,意蟠屈不自申,而葛公父子美意烈心,不申不已。”知言哉!
元春又闻学宪公在江州迎养太公时,湖口税筜张甚,学宪公逮治其爪牙,筜窘,伺太公发武林,行赂求解。太公正色麾之,使者惧逃去。归过湖口,又赍珠币造请,太公扃邮舍,不听入,筜停车良久,然后去。于是筜喟然叹曰:“是父是子,果然矣。”戒左右勿得以身试法。其后数年,学宪公衡文吾楚,简镜肃然,纨袴之士,无所荫庇,颜氏所谓驾长檐车出入、望若神仙者,自悔不读书,塞默入地。而太公在武林,终日步湖上,有匿踪伺太公间,欲以私干,不敢近。当此之时,太公与吾师学宪公父子以执法守素,名闻天下。
谭子曰:春秋时多君子,而孔子思刚,如饥人思江瑶柱。至苏子瞻作《刚说》,得一人焉,曰孙介夫。至今日又得两人焉,曰葛太公父子。何春秋时之难,而后之易也。然峨峨先生,天挺无欲,足知是刚者无疑矣。宝剑无折无摧,无求于世,光芒属天,固日拭以华阴土。夫读古人书,则太公父子华阴土也。
闻母者,杭州闻汝东先生夫人也。夫人姓朱,亦杭人,冲和虔静,有名贤之美。夫人死,里党之中,无不慕叫擗摽,思一易其名。严子调御,母事夫人者也,跃谓夫人二子曰:“吾无以名之,吾无以名之,其全德也夫!”于是称全德闻母焉。
初夫人归闻氏,年十五,事舅南江翁,孝敬备至。翁有所幸妾,日以啐语相侵,夫人煦煦然事之,卒赖以化。所幸妾晚失明,身自扶携,尝甘旨以进,所幸妾感泣语翁曰:“而妇真孝妇也。”翁寿至九十五,夫人逮事五十年,白头毵毵,如初作羹汤时,杭人至今艳为盛事。
夫人与汝东先生,如同志友,相庄无间。先生好节义,乐施予,恤孤笃旧,不以亡为解,皆夫人成之也。先生爱客,通人秀士、林僧杖老,率满坐上,开樽设豆,络绎帘屏之内,与客同聚散,终日未尝一起,夫人亦不以耻罄乱先生谈也。
举三子,长即吾友启祥孝廉,仲启初,季启祯,皆才而自束,家学淳雅,夫人爱之如一子,爱诸子妇如一女,兄弟娣姒,亦并相爱敬。末世所谓雀鼠风雨,壁陷楹沦,塞窒殆尽,一门之内,不知世间何者名为乖和。下至仆媵,皆欣欣自得,不事嗔喝,自然勤整。
夫人既夙具道念,与汝东先生严持杀戒,鱼蛤无犯;子姓婚友,刀俎含血,则群起而嗬之,如有严刑于其旁。年五十,即皈依云栖,长斋念佛,日可数万声,饮食抽解,悉无间断;转经数部,木槵军持,日有常度。所过尊宿如憨山、云门、真寂、桐坞诸老,皆肃心悲仰,稽首发愿;所谒佛地如普陀、双径,皆两三至其处,去来洒然,巾瓶无迹。岁己巳,忽病,供佛榻前,数日持佛号,令眷属三匝和之,梵呗声彻寝门之外。西向而逝,异香满室,凡一昼夜不散也。生生劫劫,与慈氏俱,岂顾问哉!
启祥甫居忧,遗书其友元春,使作传。元春不能以文字作诳语,如闻母者,则常登其堂,知其诚然,乃为之立传。夫一传之中,而梁妻、狄姑、陶母、庞婆合为一人,岂非翰墨之幸哉!任彦升曰:“夫贵妻尊,匪爵而重。”为蒿簪藜杖、欣欣负载者言耳,况两足离垢、世外栖心者哉!全德之名,予犹以为世谛也。
杨修龄先生为长安令,其大公封长安令;为侍御,又封太公侍御。是时,孙文弱亦成进士,而太公年六十五。太公恐“我老书生耳,积学不第,自以为忘于天,今子孙贵相踵,吾安知天所为!”乃以退晦自处,令其孙授越中教职,因循由国子迁计部;念侍御莫可损者,惟黔中荒菁,于台班无所取大,乃请按贵州。至今子孙海内有静称,太公教之也。
今上四十七年,虏蠢,屯堡失职,辽阳诸将吏多与贼通起居,事已坏。而是时侍御方与其太公逐花源渔父为笑乐,闻台召,父子相顾语:“安可以静晦失国恤!”太公曰:“且非独汝往也,吾与汝偕往。向吾为盗惊,汝自黔即日归;今国有寇,君父情等耳,独可以明日乎?”驱车去至都。每侍御草疏,太公自起焚香,以为忧不在兵饷,而引用当世胆智公忠之人,则其虏自退。疏七上,上动,太公教之也。寻侍御中人言,谓归不宜即入都,入都即不宜七上封事,而太公愀然曰:“此岂不知国有忧乎?吾向者南来,朝士挈家归者,相望于道,乃知不足怪耳。”侍御即拂衣。太公手一疏,欲刎以悟主上,为计部所匿阻。自抵家,迄于病革,惟痛恨辽事,及问辽警何若,与辽中用何人、人何言而已。
谭子曰:始予与文弱交,太公出肃客,闻客有川源云壁之好,意甚喜。而太公亦自号云眠居士,尝出入吴越佳丽,又能道㟥、衡、嵩、华所以伯仲同异之故。戊午,予致书武陵,使者归为予言,书至日,三篮舆在门,筇履壶觞已具,曰将往游山水。予闻之叹息:三世同堂如此,乃可叹也。一旦国家有事,潭烟石霞,犹在衣裾,而安危存亡之意,勃勃不可忍,然后知真山水人能急君父也。
(《谭友夏合集》卷十三止此)
天启五年十月四日,总督、兵部右侍郎蔡元履先生解任将归闽中,以病终于平越。楚门人谭元春待之常武,抚榇而哭。既已莫可奈何,作诗五首、文一篇,告于其灵,庶吾师摇摇之魂知春在此也。其文曰:
昔公之知春也,初亦以亡友锺子,而春独以肝胆受知,则似乎不因人而自伸于知己。其间劲直无回之气,精微无漏之学,与孤介无染之品,一见一回深,一书一番入,而春亦能细察其所以。盖其志不杂而切于军国,才不杂而力于书史,情不杂而笃于友朋,趣不杂而锺于山水,吾师乎!而虽以杂念如春,亦对公而知耻。呜乎!所不可及者,破书万卷,而爱人一事之知;下笔千言,而叹人一字之美。以此立朝、筹边、持身、居里,真可谓有大臣之风概,而得古人之神理。独以冰霜之怀,走卒亦忌其坚芳;姜桂之性,鬼神亦畏其高严。故公自仕宦三十年来,石压而笋还出,风偃而木乃起。
忆公万历己、庚间,公已拂衣归乡,自号遁士,闻疆事之多辱,遂出山而经纪。岂不知时有所难为,而不以时难为而遂止。好水街亭之败,宁曰无恨;三径五柳之归,独觉不喜。其于存亡进退,潇然可想,则请问于伏波之石室,与香草之沅沚。
呜乎!公来黔,方予过京师,郧署执别,殷勤相订,但谓公明年凯旋,则相迎于武陵之邸。曾未两年,而功未成而遽归,身未归而遽死。此一言之间耳,而时事之参差,造物之倏忽,已有不可料者矣,而何况乎万事之终始!呜乎!十年芳草,见公此路,川光岚影,作客如故。悲夫!
锺子伯敬死之前三日,告于佛,受五戒,发愿来生,甚为寂远。友人谭元春不敢用人间庶羞重违其志,延僧众诵经。是日,设花果香灯供佛,因以及锺子而告之曰:
天乎,春之无罪也,丧我锺子乎!锺子在时,即久不相见;一见脉脉心目深凝,开箧质诗文,相贺曰:别来无恙,幸甚,大异夙昔。近阅何书?书所得,究其中之故若何。有佳山水,必以告;见奇士,必以告,如是而已。然尔时锺子与予皆人耳,二十年交如一日者,人之说也。今锺子死,则固鬼神也,且事佛,则佛眷属也,泪化血,血化碧,子勿厌听,予今日乃当与子有言耳。
予生平岂负子者,然亦实难如昔年书中所谓敬身醒眼,闲步朗怀,不敢自蹈于非礼之动,自陷于有戾之物,予岂真能如是?徒以负子为恐耳。由此言之,予之不负子也,固也。但子晚年参寻内典,披剥妙义,病中犹为学人,端坐拈说。尝因予尘累尚少,欲引共无生之学,微诱重喝,极其痛切。而予以杂念尚多,远遁坛外,遂至语亦不答,招亦不往,临危嘱累,然后一许,可谓负子甚矣。岂惟自愧念杂,犹豫不进,兼亦病子□想各半,修习无多,何苦谈此。今睹子仓皇去路,犹与诸佛结愿,山僧寻盟,泉壤下安得有此志士?予既自谓相知,而此反不知,人世管鲍,一何粗也,予真负子矣。
诗文之道,受命于胸中,誉不可受,哗不可改,人皆劫劫,己独有馀。子尝抽其绪,肩其纽,冥目幽思,望远汲深,不务多取于古人,以力自致于后世;而予常避同调之声,厌争趋之陋。滩移帆折,泉去瓶流,虽未知栖翔何所,然子在日,予之文已有未经子目者,意欲待业就志满,而后与子各置一地,以雪天下人二子一手之名。业未告成,子不及见,予则负子矣。
子淡素疏拙,营生最其所短。偶一日与子谈曰:“看子命相骨法,不亨于官,亦宜稍策田庐。杜门古处,乃为不俗,士大夫安可以饥寒告人为不俗?”子时叹美此言,而性无遮栏,间受赠遗,遂为薄俗所检点。天下之人谓子不宜尔,而予回思之,昔者一言,过听至此,予则又负子矣。
予以顽旷之性,见人嬉游,狂顾勃发。常同子书史静对,淡若无物;杯渼遥陈,酬劝不施。虽欢情日接,而乐事时乖,旬月之内,吟啸他往,当其挽袂固留,予尝不顾而去。始知静者朋侣倍笃,此又予负子矣。
子今死,人皆引子期、伯牙为言,予不谓然。予年已四十,世情不复厝意,惟愿经始诵读,力于述作,思得一当以报子耳。夫子期先逝,而伯牙摧弦,古今之负友者,伯牙一人也,是岂子期之意也哉!天下之真音,溢于手耳而流于山水,又岂吾欲止之而止者也。记己未岁,予在汪暗夫山中,客有传子死白门者,汪叹予知音难再,予曰:“此君一亡,予笔墨间可传可爱之路,从此遂宽矣。”知己者,知其中毫厘异人者耳,能多赏乎!世无严人,因无知己。彼都门中纸贵而绢酬者,岂皆我知己耶!今而后,决不敢以漫好浮动之物裹我心手,请日日悬吾锺子冰面霜瞳,照察物我,终其身而后已。
告子而后,予即入玉泉、桃川,寻子故踪于秋声月光之中,因携子所注《楞严》质之海内知识,求其中安隐,无细微惑,而后津津入焉,即以是报子矣。子能信我?
崇祯癸酉春正月十五日,楚门下后学谭元春,使使入章门唁吾师太虚先生,而致奠于封太史公李太翁之灵曰:
天有奇气,男子纪纲;人有奇气,嗜欲退藏。惟公贞笃,烨烨光芒。虽宦不仕,虽婚不常;琴无再鼓,以报孟光。独寐独旦,明月空床;如浣后衣,洁白幽香。身自爨埽,事母穷乡;孝义无声,感动上皇。经筵之地,师典文章;卬首伸眉,论列慨慷。自陈天子,有父贞康;天子曰都,斯乃祯祥,汝归省之,金币煌煌。世俗所荣,公不知臧;维公家居,髹几布裳。我拜床下,呼大父行;熟视摩顶,鸾龙相方。奇哉此往,我归公亡。吾师于我,超然门墙;一家之人,渗漉肺肠。扁舟千里,师归未遑;岂非精诚,得侍公旁。我有鸡絮,不克自将;师既素冠,遥想悲凉。三洲澹澹,章水洋洋;寸心不尽,前路日长。呜呼伤哉!
泰昌元年,天启嗣位,十一月十二日,寒河谭元春为文,使弟某、某入郢,奠于姨母曹公所先生元配魏孺人之灵曰:
外祖魏公,诗书老死;缓步正容,教人以礼。训子之暇,以课女子;女子四人,一适郢邸。自邑距郢,曰二百里;天则婚之,匪媒所以。于归之岁,吾母九龄;四十三年,未见姨形。儿辈都试,拜姨于庭;过门必入,排其闼扃。如子见母,曾不留厅;侍坐问答,爱我鹡鸰。曰如三姨,天边月经;自伤其身,若云过星。吾母吾姨,论事依古;非由生知,颜氏家谱。我所见闻,向之陈吐;凭觚而听,不骇锺鼓。见我兄弟,僮仆欢舞:僮子提筐,鱼鲑以入;侍婢鸾刀,无声自急。捧拥而前,屏后婢立;不敢睨客,矜庄升级。自我龆年,载逾三十;此路倦矣,鸟铩虫蛰。而姨讣音,何其忽及;我不敢哀,以掩母泣。母曰天乎,骤雨酸风;声变形忘,若在梦中。姊妹分飞,音问儿通;儿亦不通,命也何穷!女身靡常,远近随雄;所不辱者,淑慎尔躬。躬之不慎,何羡居同!我闻斯言,用慰我慈:外祖有训,我姨克遵之,凡百君子,莫不悼。
予于君,居尝只呼七兄而不姓,今日者似失其兄,□哉悲矣!锺退谷亡,予无同志友;朱实与君亡,予无同事友矣。
君热肠而忘机,甚快乐,去为酉阳广文,此数年良苦。予劝君弃去,逐乡里亲朋行乐事,君不能从。君竟死酉中。子嶷奔丧千里还,予哭之尽哀。是夜眼痛如欲出,不可按纳状,因思予年五十,泪如珠,岂得复似十年、五年前哭伯敬、朱实时耶!
方君以贡至京师,今天子好阅文,亲拔君□廷试卷,置第三,遂得谒选入。君益鼓舞,思有见于世,而竟送死辰阳,马嘶篙折,寒棺不旦,求与吾辈烧豆箕,暖菊花酒,寻吾家数稚子掷赌满酌,酒醒灯明,听吾高谈,可得耶?
朱实兄舟榇茫茫自夏口至,予虽久知生死倏忽,不欲以哀乐自缠,至此何能不恸?呜乎!岂独予哉,亲朋门旧,少者如失其父,贫者如始弃田宅,老者如夺其肉帛,弱无伏者如远所护,好嬉少束者如亡其鞭棰,咸怅怅促促,莫知所向,各还其家,忆所萦挂。呜乎,人犹如此,仆何堪哉!隰朋一死,夷吾舌断,予今者腹心肾肠皆断,岂独舌哉!
兄有鸿妇,有难弟,有佳子侄,有婿——为吾豚子籍,虽鲁,吾当教之。独养葬二事,孝子碎心张目,死去悢悢者,虽后之人皆克举之,无所憾,然此悢悢者,吾无以赎,所深悲独此耳。昔有一医士,所蓄佳纸墨玩好,皆留以赠黄鲁直,为其孝过人也。吾与兄相知爱笃矣,终不能效此医以待孝子,以是愧恨,兄鉴之乎!
(以上六篇据明末刻《鹄湾集》卷之七补)
孝义李太公者,南昌李贞所先生,以吾师伯子贵,封翰林院侍讲者也。公名某,字尚。事母至孝,爱恋如儿嬉,身自服役,奉养无方。尝出为宗人后,辄推所后产予诸父,家日贫。性颖敏,手结网,渔于章水,不设饵,无所得鱼,去而结毛,自制巾,巾成,人辄取去,不责直。初游荆楚江淮间,已而悔之,去为农,农亦中下,辄自喜曰:“涛不惊,水不宿,得稳眠陇头足矣。且老母在,宁能远游也?”年三十二,元配周安人寻卒,是时有二子一女,伯子太史,次子明哲,俱幼。周安人将暝,执公手曰:“君知后母有遣其子守果风中者乎?”公矢不复娶,且公亦不欲委井臼于妇女,欲身自养母,出入烟煤之中,依爨下、涤釜罂者二十年。
先是,公舟行江上,风雨暴至,为樯所厌,若有翼之出者,劣得不死,殃及趾履,自是仰杖而行。伯子既为史官侍讲幄,伏阙下,语同朝曰:“吾父孝养,洵与人殊:曾雪中拔草析薪,手自磨釜;杖而上灶,敲冰淅米,杖而下灶,带湿炊烟;汤扬则又杖而上,火沸则又杖而下。已而饭熟,手捧之祖母前,有馀则以给诸子女。稍暇,又为子女补裳制履。一人之身,为子兼妇,为父兼母,盖辛干万状矣。”听伯子之言,人天变色,闻者几于泣下。天子为之颁金缯,乘传归家,公愕眙不知所为,曰:“孰使汝上闻于君父者?汝诸生时受知卢太守,汝与太守言,太守乃欲式吾闾;汝从临川汤先生学,先生书‘雪庐炊养’褒我,亦汝辄语汤先生。贫家琐细事,岂求名?而汝张大,今如是乎!”其质行不曜类如此。
公性冲退自守,荣利非其所嗜。伯子迎养京邸,意弗善也,曰:“吾笃好闲居,足不及寝门,而乃从数千里尘沙仆仆为荣耶?”趣装归。岁壬申,楚谭元春以伯子门人,得拜公床下,亲见公所坐处榻常穿,所倚立处双趺隐然,所扶筇爪指痕寸许。虽贵,帷帐几席如素士,常衣故缯衣,僮仆秃衿,低头趋阶,前无喝呼声,公亦无嗔恚;子孙过其前,卑慎敛容,无仕人家习。室中惟架书连屋,太史时居京华,尘封之,馀无一物,真奇矣。
公好奉天竺,诵《楞严》《金刚》诸经,所谓绝情绝思,志慕苦空,太公有焉。时年七十有九,忽一夕病,遂卒。
谭子曰:凡为人太公作传者,率以其子传,而不能为太公自□传,太息向楮墨曷足贵焉?沈犹湿,而言已槁然矣。故予传李太公,特别之以孝义:孝义感动人天,笔所往,如血缕,予敬为之拜撰,非徒以师命也。史称元紫芝不欲离母,负之入京师;母亡不娶,家无仆妾,日每不爨;望其眉宇,名利顿尽,仿佛似太公矣。而紫芝犹涉仕宦,致名誉,多饮酒弹琴之乐,不似太公一切诚朴,如上古人也。太公之乡有苏公焉,谓不幸生衰俗,犹幸见紫芝,良然;而太公乃为予通家大父行,予犹及见于未死前数月,款款如家人,予之幸,可胜言哉!
京山魏子死,遗一纸属其家人曰:“谭子传我。”谭子闻之,作魏太易传。
魏子名象先,太易其字。大父令西安,以中子及其妇从,产魏子署中。幼羸,大父、父怜之,字曰娇生。
魏子无他好,好诗,每属文,必奇。与其里中少年为社,请名魏子,魏子以黄玉名社。诸年少抱其才多怪,而魏子齿又第四五,貌不胜中人,诸年少推魏子主社,涂乙责备无抗者。然亦未常罢吟,故社中文与其诗人各一帙,帙径寸也,魏子独三帙,帙径寸。
魏子性不近俗,里人以为诞。己亥,流言起。凡魏子诗,取而诵之,自惊曰:“是语得无类我?”“某曾有是事。”“是必刺某。”一城大哄。度不足以伤长者之心,更端言所讳,谓传已成,今在某所,且有图本出某画工手,言侵邑令,且秽也,欲激之怒,令置法。一夕,私判诸年少罪,榜诸城门,魏象先罪当戍,居尝亲昵者至莫肯名为魏子三党。魏子闻之杜门,召其同社生曰:“冤哉!即无论象先才,著书令其可传;有如象先不才,亦能效市人夜持讴谣,榜人门户,旦求亦不可得,安能以谩戏鄙文令人踪迹,以其身自殆也?”事闻令,令已先洞其冤,□得寝。
魏子既已自伤其冤,益治诗。其诗初年按法□行,审己度人,求免于累,而兼其长;晚乃自以为固,持论愈异,输泻倾吐,以资笑傲。诗成,或诵,或向同社生诵,或自赏,或笑也。戊申,抱羸疾。学使者檄下,试诸生,魏子孝,不欲以病故端居为尊人忧,趣入郢门。试日属文,噡呓相半,字出幅,得诸生六等。明法,六等放黜,所以处荒悖者,乃以魏子六等。锺子惺是时为孝廉,冤之,与其友数辈,上冀观察、刘太守书,曰:“正使帖括之言,偶输国手;乃其词章之美,久擅文心。生值孤虚,数遭连蹇,每遇小场大试,辄遘异疾奇穷。清羸之肌,真同卫玠;放逐之苦,何减屈原?乞开旁径,以待实学;收之宫墙,比于散地。”语多不能载。书奏,两公心动,白主者,不报。魏子归,嘿嘿不自得,作《六等吟》二十首自广,如“举案两回成宿草,操觚一败逐秋蓬。场开选佛因缘浅,句就惊人折筭穷”,“失却弓还安敢必,顾他甑破亦何为”,览者惜焉。而魏子病益甚,将死,乃自题铭旌。又言某书从某借,今当还某;某箑某赍来乞书,当送某所。起更衣,向少弟索所爱画扇,纳之袖以殉。
谭子曰:魏子固以病被黜,然使魏子以文被黜,魏子尤奇矣!
武昌诸生吴如揆,笃行士也,见予作《汪母表宅文》,喟然叹曰:“揆有二母,不令鹄湾居士知,谁为表二母苦者?”一所生母,氏胡,大冶名家女;一庶母,氏丘,黄冈人女。
胡年十六,嫁文学公正经,生揆五岁而父亡,母年二十五耳。性柔静浑木,既已丧良人,抚藐孤,昼哭不绝声,尽以所遗百金上之舅,惟舅所为。舅耄,昵所畜媵,焰甚张,母朴人,无以取欢,大窘母。母衣无襦,食至无盐,木瓢瓦钵,常不备器,突灶烟或间日一兴,遂誓于佛,生不复近腥荤,然终不恚也。有姑自宦归宁,金贝一芃,属母置奥处,姑忽病喑以死,人无知者。母曰:“何可负吾心!”呼姑女授焉,封如故也。母既茹素,诵《金刚》《楞严》诸经日熟,夷塞让其勤,迨其终也,气息才属,惘惘见一妇女相者衣白,旁两童子皆衣青,凝睇不散,如是者数日。
庶母丘者归文学公,则已病,年未二十,同胡母嫠居,共一衾,至所谓无襦无盐,无饭盂茗瓯,百荼千蓼,供权媵刀俎者,无一不与胡同。尝雪夜无薪,时以茅炙凳,引胡同坐曰:“我两人幸不相离远,合承此苦,可交相慰藉,稍离则号泣无所矣。”氏慧而刚,才魄不类妇人,其抚揆常如己子,慈不减胡,而严常胜之。初文学公之亡,柏舟矢者,胡职应尔也,安知氏贞白若是?他鸾别柱,孰尼之者?揆痘吁祷,同胡燥湿之,揆幸差。氏抚棺大号,因启舅:“勿夺吾志。”又与胡盟:“吾不与而抚此子成立以报逝者,吾则不氏丘!”揆幼好弄,因送之大冶母族,此家户弦诵者,儿不得独嬉矣。从师三年,归而补青衿。揆犹与人赌塞为乐,氏牵胡裾,潜至戏处,泣数之:“吾望汝何如?汝浪子耶?”摧拉其具。揆见氏来,即惶恐伏地,畏之过所生母。氏性严整,宗党臧获皆惮之,人不敢侮揆,揆不敢无礼于人。家卒有事,胡后丘前,挺挺如烈士。或疑其侵嫡,氏不顾也;胡亦不嫌,曰:“非丘,安得有今日。”呜乎,难哉!难在丘,难在胡也。予故许传丘,传丘者,传胡也。
万历某年,楚中丞徐公檄郡县,问孝子节妇,县以二母对。徐公叹异久之,大旌其门,曰“双节里”,人称双节胡家。
鹄湾曰:予安得尽天下穷乡荒徼之节母贞妇烈女而尽记之?妇女者,母人者也;母者,生人者也——廉耻蕊焉,胆识胎焉,顾可忽乎哉!难不难,又无论也。予故乐为吴子作二母传。且吴子所自述,亦能深知其母者,其曰:吾母非但柔静也,吾母尝抚同祖五岁之孤,嫁同堂无归之女,议之而必行,任之而必济,虽刚断男子或不能。而丘之劲风肃肃也,可谓天性矣。及至于胡母亡,孺子成,敛气恬神,归诚莲土,门内外事,一旦拱手而还之子若妇,若将军病还邸第者。然则刚柔之际,果足以窥贤母乎?呜乎,世岂有懵然之忠孝节烈也哉!
学宪蔡云怡先生寓书寒河曰:“子之文无饰而近于道,先奉直大夫有笃行,道力深重,恐文人以藻语蒙盖之,不得其面目,子为我作传。”予感斯谊,作蔡公传。不称赠奉直大夫者,以学使方大用,赠当益贵,且公以质行道力贵,非以奉直大夫贵也,故不书,书敬亭蔡公。
公昆山人,名某,字维诚,敬亭其号。公之先世,在正、嘉间有宪副时馨公、银台直夫公父子占籍京师,家于昆者中落,多为农夫,独公宽仁端直,以亮节著于城市,方学宪未贵时,已模格一乡矣。
公事父母笃孝,色柔志欢。家贫,为兄弟佐家政,经纪公私,不自名一钱。亲亡,未尝委诸兄弟;兄弟亡,未尝委孤孀,人以为有黄文强、姜伯淮之行焉。
性夷粹,又秉父教,故触物无迕,能忍大辱,能守大让,以是终其身。三党之间,九里之内,如有争,向公质平,无所用官府;如有缓急,不谋父兄,来相告语,公譬以利害,导以理,率诚区画,人皆得其助。然中实刚决,耻俯仰,常正容悟物;物不可悟,变之以色;色不可化,绳以大义,皆知其无他肠也。独族有顽黠人,公教之不悛,转相怨毒,至雀鼠啮人,横不可堪。公笑曰:“吾所以严绳若者,其效如是耶?”避之耳。有鬻产于公者以租抗,官为直之,公谢不取,曰:“若亦贫,负我耳。”官义之,叹曰:“蛇珠雀环,岂终负汝哉!”居尝慨然,谓好官无如安民,安民无如除蠹,自以身贫贱不得为所欲为,抱膝戟手,愤至填膺。会里有胥魁侵县官钱,穴蠹至不可问,公力欲条上官司,以有所格,遂罢。是时学宪尚未贵,公顾语曰:“汝为官,无忘吾所欲湔除矣。”后公没之三年,学宪始成进士,所历官,日以惠爱百姓,使奸人失职,盖家训也。
公居身勤啬,耻因人热,人亦不得沾润,故太常王公、中丞周公皆肺腑戚,公游其间泊如。公又以母命,深心尘刹,严净毗尼,实修梵行。偶以疾故,稍一干戒,而持诵礼拜无间。一日,礼云栖师为师,具道如是,师大赏曰:“此真修行路上人矣。”又登白岳,谒普陀,瓶杖飘忽,虽病中亦觉身轻,人天护持,事诚有之。吾闻公有反风灭火事,又四明道中还人遗金,皆与古人合。然此犹天人常有细事,不足为公奇。
蓑士曰:云怡先生尝顾我于章江之上,导扬宗风,而皆依于邹鲁质行,以济物接世为禅。予生末法中,恨不见姚江,至是亦粗有警动;及读太公行实,知泉所喷出、云所起处,乃在是中也。生平怪昌黎文人,不深佛理,猎吾儒皮毛语,抗颜与之争,不知一生所为忠义道德,行于佛门梵戒之中。而不知如蔡太公,乡邦所称林宗、太丘耳,不闻以佞佛讥;而至其诲慈嫉恶,眉低目努,忍辱所以遵父,净土所以报母,唐人所谓大孝通禅,有之似之,而眷眷以安民教其子,呜乎,世间岂真有出世法哉!
刘侍郎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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