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
两月前清华周刊记者以此题相属,蹉跎久未报命。顷独居翠微山中,行箧无一书,而记者督责甚急,乃竭三日之力,专凭忆想所及草斯篇,漏略自所不免,且容有并书名篇名亦忆错误者,他日更当补正也。
中华民国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启超作于碧摩岩翠山房
甲、修养应用及思想史关系书类
编辑《论语》为二千来国人思想之总源泉,《孟子》自宋以后势力亦与相埒,此二书可谓国人内的外的生活之支配者,故吾希望学者熟读成诵,即不能,亦须翻阅多次,务略举其辞,或摘记其身心践履之言以资修养。
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之文,并不艰深,宜专读正文,有不解处,方看注释。注释之书,朱熹《四书集注》,为其生平极矜慎之作,可读,但其中有随入宋儒理障处,宜分别观之。清儒注本,《论语》则有戴望《论语》注,《孟子》则有焦循《孟子》正义最善。戴氏服膺颜习斋之学,最重实践,所注似近孔门真际,其训诂亦多较朱注为优,其书简洁易读。焦氏服膺戴东原之学,其孟子正义在清儒诸经新疏中为最佳本,但文颇繁,宜备置案头,遇不解时,或有所感时,则取供参考。
戴震《孟子字义疏证》,乃戴氏一家哲学,并非专为注释《孟子》而作,但其书极精辟,学者终需一读,最好是于读《孟子》时并读之,既知戴学纲领,亦可以助读《孟子》之兴味。
焦循《论语通释》,乃摹仿《孟子字义疏证》而作,将全部《论语》拆散,标准重要诸义,如言仁,言忠恕……等,列为若干目,通观而总诠之可称治《论语》之一良法且可应用其法以治他书。
右两书篇页皆甚少,易读。
陈沣《东塾读书记》中读《孟子》之卷,取《孟子》学说分项爬疏,最为精切,其书不过二三十页,宜一读以观前辈治学方法,且于修养亦有益。
《易经》
此书为孔子以前之哲学书,孔子为之注解,虽奥衍难究,然总须一读。吾希望学者将《系辞传》、《文言传》熟读成诵,其卦象传六十四条,则用别纸抄出,随时省览。
后世说《易》者言人人殊,为修养有益起见,则程颐之《程氏易传》差可读。
说《易》最近真者,吾独推焦循,其的著《雕菰楼易学三书》(《易通释》、《易图略》、《易章句》)皆称精诣,学者如欲深通此经,可取读之,否则可以不必。
《礼记》
此书战国及西汉之“儒家言”丛编,内中有极精纯者,亦有极破碎者,吾希望学者将《中庸》、《大学》、《礼运》、《乐记》四篇熟读成诵,《曲礼》、《王制》、《檀弓》、《礼器》、《学记》、《坊记》、《表记》、《缁衣》、《儒行》、《大传》、《祭义》、《祭法》、《乡饮酒义》诸篇 ,多游览数次,且摘录其精要语。
若欲看注解,可看《十三经注疏》内郑注孔疏。《孝经》之性质与《礼记》同,可当《礼记》之一篇读。
《老子》
道家最精要之书,希望学者将此区区五千言熟读成诵。
注释书未有极当意者,专读白文自行寻索为妙。
《墨子》
孔墨在先秦时,两圣并称,故此书非读不可,除《备城门》以下各篇外,余篇皆宜精读。
《经》上、下,《经说》上、下四篇,有张惠言《墨子经说解》及梁启超《墨经》两书可参观,但皆有未精惬处,《小取》篇有胡适新诂可参观。
梁启超《墨子学案》属通释体裁,可参观助兴味,但其书为临时讲义,殊未精审。
《庄子》
内篇七篇及杂篇中之《天下篇》最当精读。
《荀子》
《解蔽》、《正名》、《天论》、《正论》、《性恶》、《礼论》、《乐论》诸篇最当精读,馀亦须全部游览。
今存者皆非完书,但三子皆为先秦大哲,虽断简亦宜一读,篇帙甚少,不费力也。《公孙龙子》之真伪,尚有问题。
三书皆无善注,《尹文子》、《慎子》易解。
《韩非子》
法家言之精华,须全部游览(其特别应精读之诸篇,因手边无原书,胪举恐遗漏,他日补列)。
《管子》
战国末年人所集著者,性质颇杂驳,然古代各家学说存其是者颇多,宜一游览。
《吕氏春秋》
此为中国最古之类书,先秦学说存其中者颇多,宜游览。
《淮南子》
此为秦汉间道家言荟萃之书,宜稍精读。
《春秋繁露》
此为西汉儒家代表的著作,宜稍精读。
《盐铁论》
此书为汉代儒家法家对于政治问题对垒抗辩之书,宜游览。
《论衡》
此书为汉代怀疑派哲学,宜游览。
《抱朴子》
此书为晋以后道家言代表作品,宜游览。
《列子》
晋人伪书,可作魏晋部玄学书读。
右所列为汉晋以前思想界之重要著作,六朝隋唐间思想界著光采者为佛学其书目当别述之。以下举宋以后学术之代表书,但为一般学者节啬精力计,不愿多举也。
读此书可见程朱一派之理学,其内容何如。
《朱子所谱·朱子论学要语》 王懋竑著
此书叙述朱学全面目最精要,有条理。
若欲研究程朱学派,宜读《二程遗书》及《朱子语类》,非专门斯业者可置之。
南宋时与朱学对峙者尚有李东莱之文献学一派,陈龙川、叶水心之功利主义一派,及陆象山之心学一派,欲知其详,宜读各人专集;若观大略,可求诸《宋元学案》中。
读此可知王学梗概。欲知其详,宜读《王文成公全书》。因阳明以知行合一为教,要合观学问事功,方能看出其全部人格,而其事功之经过,具见集中各文,故阳明集之重要,过于朱、陆诸集。
《宋元学案》
黄宗羲初稿,全祖望、王梓材两次续成此二书为宋元明三朝理学之总记录,实为创作的学术史。《明儒学案》中姚江、江右、王门、泰州、东林、戢山诸案最精善。《宋元学案》中象山案最精善;横渠、二程、东莱、龙川、水心诸案亦好;晦翁案不甚好;百源(邵雄)、涑水(司马光)诸案,失之太繁,反不见其真相;末附荆公(王安石)新学略最坏,因有门户之见,故为排斥。欲知荆公学术,宜看《王临川集》。
此二书卷帙虽繁,吾总望学者择要游览,因其为六百年间学术之总汇,影响于近代甚深,且汇诸家为一编,读之不甚费力也。
清代学术史,可惜尚无此等佳著。唐鉴之《国朝案小识》,以清代最不振之程朱学派为立脚点,偏狭固陋,万不可读;江藩之《国朝汉学师承记》、《国朝宋学渊源记》,亦学案体裁,较好,但江氏常识亦凡庸,殊不能叙出各家独到之处,万不得已,姑以备参考而已。启超方有事于《清儒学案》,汗青尚无期也。
顾亭林为清学开山第一人,其精力集注于《日知录》,宜一游览。读文集中各信札,可见其立身治学大概。
黄梨洲为清初大师之一,其最大贡献在两学案,此小册可见其政治思想之大概。
王船山为清初大师之一,非通观全书,不能见其精深博大,但卷帙太繁,非别为系统的整理,则学者不能读,聊举此书发凡,实不足以代表其学问之全部也。
颜习斋为清初大师之一,戴氏所编学记,颇能传其真。徐世昌之《颜李学》亦可供参考,但其所集《习斋语要》、《恕谷(李塨)语要》将攻击宋儒语多不录,稍失其真。
顾、黄、王、颜四先生之学术,为学者所必须知,然其著述皆浩博,或散佚,不易寻绎,启超行将为系统的整理记述,以饷学者。
戴东原、焦里堂为清代经师中有清深之哲学思想者,读其集可知其学,并知其治学方法。
启超所拟著之《清儒学案》,东原、里堂学两案,正在属稿中。
此书虽以文史标题,实多论学术流别,宜一读。
南海先生独创之思想在此书,曾刊于《不忍杂志》中。
可见章太炎思想之一斑。其详当读章氏丛书。
有偏宕处,亦有独到处。
将读先秦经部、子部书,宜鸹读此两书,可引起兴味,并启发自己之判断力。
欲略知清代学风,宜读此书。
乙、政治史及其他文献学书类
编辑《尚书》
内中惟二十八篇是真,书宜精读,但其文佶屈赘牙,不能成诵亦无妨。余篇属晋人伪撰,一游览便足(真伪篇目,看启超所著《古书之真伪及其年代》,日内当出版)。
此书非看注释不能解,注释书以孙星衍之《尚书今古文注疏》为最好。
《逸周书》
此书真伪参半,宜一游览。
《竹书纪年》
此书现通行者为元、明人伪撰。其古本,清儒辑出者数家,王国维所辑最善。
此两书或本为一书,由西汉人析出,宜合读之。《左传》宜选出若干篇熟读成诵,于学文甚有益。
《战国策》
宜选出若干篇熟读,于学文有益。
《周礼》
此书西汉末晚出,何时代人所撰,尚难断定,惟书中制度,当有一部分为周代之旧,其馀亦战国秦汉间学者理想的产物,故总宜一读。
此书考证三代史事实最谨严,宜一游览,以为治古史这标准。
《资治通鉴》
此为编年政治史最有价值之作品,虽卷帙稍繁,总希望学者能全部精读一过。
若苦干燥无味,不妨仿《春秋大事表》之例,自立若干门类,标治摘记作将来著述资料(吾少时曾用此法,虽无成书,然增长兴味不少)。
王船山《读通鉴论》,批评眼光,颇异俗流,读通鉴时取以并读,亦助兴之一法。
此书价值远在司马原著之下,自无待言,无视彼更优者,姑以备数耳。
或不读正《资治通鉴》而读九种纪事本末,亦可,要之非此则彼,必须有一书经目者。
三书卷帙浩繁,今为学者摘其要目:《田赋考》、《户口考》、《职役考》、《市籴考》、《征榷考》、《国用考》、《钱币考》、《兵考》、《刑考》、《经籍考》、《四裔考》,必不读;《王礼考》、《封建考》、《象纬考》,绝对不必读;其馀或读或不读随人(手边无原书,不能具记其目,有漏略当校补)。
各人宜因其所嗜,择类读之。例如欲研究经济史、财政史者,则读前七才考。余仿此。
《马氏文献通考》本依仿杜氏《通典》而作。若尊创作,应《通典》。今舍彼取此者,取其资料较丰富耳。吾辈读旧史,所贵者惟在原料炉锤组织,当求之在我也。
《通志二十略》
郑渔仲史识、史才皆迈寻常。《通志》全书卷帙繁,不必读,二十略则其精神所聚,必须游览,其中与《通考》门类同者或可省。最要者,《氏族略》、《六书略》、《七音略》、《校雠略》等篇。
通鉴、通考已浩无涯涘,更语及彪大之二十四史,学者几何不望而却走?然而二十四史终不可不读,其故有二:
- (一)现在既无满意之通史,不读二十四史,无以知先民活动之遗迹;
- (二)假令虽有佳的通史出现,然其书自有别裁。《二十四史》之原料,终不能全行收入,以故二十四史终久仍为国民应读之书。
书既应读,而又浩瀚难读,则如之何,吾今试为学者拟摘读之法数条。
一曰就书而摘。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、《三国志》,俗称四史,其书皆大史学家一手著连,体例精严,且时代近古,向来学人诵习者众在学界之势力与六经诸子埒,吾辈为常识计,非一读不可。吾常希望学者将此四史之列传,全体游览一过,仍摘出若干篇稍为熟读,以资学文之助,因四史中佳文最多也(若欲吾举其目亦可,但手边无原书,当以异日)。四史之外,则《明史》共认为官修书中之最佳者,且时代最近,亦宜稍为详读。
二曰就事分类而摘读志。例如欲研究经济史、财政史,则读《平准书》、《食货志》;欲研究音乐,则读《乐书》、《乐志》;欲研究兵制,则读《兵志》;欲研究学术史,则读《艺文志》、《经籍志》,附以《儒林传》;欲研究宗教史,则读《北魏书·释老志》(可惜他史无之)。每研究一门,则通各史此门之志而读之,且与《文献通考》之此门合读。当其读时,必往往发现许多资料散见于各传者,随即跟踪调查其传以读之,如此引申触类,渐渐便能成为经济史、宗教史……等等之长编,将来荟萃而整理之,便成著述矣。
三曰就人分类而摘读传。读名人传记,最能激发人志气且于应事接物之智慧,增长不少,古人所以贵读史者以此。全史各传既不能遍读(且亦不必),则宜择伟大人物之传读之,每史亦不过二三十篇耳。此外又可就其所欲研究者而择读,如欲研究学术史,则读《儒林传》及其他学者之专传;欲研究文学史,则读《文苑传》及其他文学家之专传。用此法读去,恐之患其少,不患其多矣。
又各史之《外国传》、《蛮夷传》、《土司传》等,包含种族史及社会学之原料最多,极有趣,吾深望学者一读之。
学者读正史之前,吾劝其一游览此书。记称“属辞比事《春秋》之教”,此书深进“比事”之决,每一个题目之下,其资料皆从几十篇传中,零零碎碎觅出,如采花成蜜。学者能用其法以读史,便可养成著术能力(内中校勘文学异同之部约占三分一,不读亦可)。
清朝一代史迹,至今尚无一完书可读,最为遗憾,姑举此二书充数。魏默深有良史之才,《圣武记》为纪事本末体裁,叙述绥服蒙古、勘定金川、抚循西藏……诸役,于一事之原因结果及其中间进行之次序,若指诸掌,实罕见之名著也。李次青之《先正事略》,道光以前人物略具,文亦有法度,宜一游览,以知最近二三百年史迹大概。
此为最有组织的地理书,其特长在专论形势,以地哉为经,以史迹为纬,读之不感干燥。此书卷帙虽多,专读其叙论(至各府止),亦不甚费力,且可引起地理学兴味。
此书论作史方法,颇多特识,宜游览。章氏《文史通义》,性质略同,范围较广,已见前。
读之可增史不兴味,且知治史方法。
丙、韵文书类
编辑《诗经》
希望学者能全部熟读成诵,即不尔,亦须一大部分能举其词。注释书,陈奂《诗毛氏传疏》最善。
《楚辞》
屈、宋作宜熟读,能成诵最佳,其馀可不读。注释书,朱熹《楚辞集注》较可。
《文选》
择读。
专读其中不知作者姓名之汉古辞,以见魏六朝乐府风格,其他不必读。
魏晋六朝人诗宜读以下各家:
无单行集者,可用张淳《汉魏百三家集本》,或王闿运《五代诗选本》。
《李太白集》 《杜工部集》 《王右丞集》 《孟襄阳集》 《韦苏州集》 《高常侍集》 《韩昌黎集》 《柳河东集》 《白香山集》 《李义山集》 《王临川集》(诗宜用李璧注本) 《苏东坡集》 《元遗山集》 《陆放翁集》
以上唐宋人诗文集
以上唐宋诗选本
《清真词》(周美成) 《醉翁琴趣》(欧阳修) 《东坡乐府》(苏轼) 《屯田集》(柳永) 《淮海词》(秦观) 《樵歌》(朱敦儒) 《稼轩词》(辛弃疾) 《后村词》(刘克庄) 《石道人歌曲》(姜夔) 《碧山词》(王沂孙) 《梦窗词》(吴文英)
以上宋人词集
以上元明清人曲本
本门所列书,专资学者课馀讽诵,陶写情趣之用既非为文学专家说法,尢非为治文学史者说法,故不曰文学类,而曰文类。文学范围,最少应包含古文(骈散文)及小说。吾以为茍非欲作文学专家,则无专读小说这必要;至于古文,本不必别学,吾辈总须读周秦诸子、《左传》、《国策》、四史、《通鉴》及其关于思想、关于记载之著作,茍能多读,自能属文,何必格外标举一种,名曰古文耶?故专以文鸣之文集不复录(其馀学问有关系之文集,散见各门)。《文选》及韩、柳、王集聊附见耳。学者如必欲就文求文,无已,则姚鼐之《古文辞类纂》、李兆洛之《骈体文钞》、曾国藩之《经史百家杂钞》可用也。
清人不以韵文见长,故除曲本数部外,其馀诗词皆不复列举,无已,则于最初期与最末期各举诗词家一人:吴伟业之《梅村诗集》与黄尊宪之《人境庐诗集》、成德之《饮水词》与文焯之《樵风乐府》也。
丁、小学书及文法类书
编辑段著为《说文》正著,朱注明音与义之关系,王著为《说文》通释,读此三书,略可通《说文》矣。
读此三书,可知古人语法文法。
此书汇集各字之义训,宜置备检查。
文字音韵,为清儒最擅之学,佳书林立,此仅举入门最要之数种,若非有志研究斯学者,并此诸书不读亦无妨也。
戊、随意涉览书类
编辑学问固贵专精,又须博览以辅之。况学者读书尚少时,不甚自知其性所近者为何。随意涉览,初时并无目的,不期而引起问题,发生兴趣,从此向某方面深造研究,遂成绝业者,往往而有也。吾固杂举有用或有趣之各书,供学者自由翻阅之娱乐。
读此者不必顺叶次,亦不必求终卷者(各书亦随忆想所及杂举,无复诠次)。
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
清乾隆间四库馆,董其事者皆一时大学者,故所作提要,最称精审,读之可略见各书内容(中多偏至语自亦不能免)。宜先读各部类之叙录,其各书条下则随意抽阅。
有所谓存目者,其书被屏,不收入四库者也,内中颇有怪书,宜稍注意读之。
《世说新语》
将晋人谈玄语分类纂录,语多隽妙,课馀暑假之良伴侣。
六朝人地理专书,但多描风景,记古迹,文辞华妙,学作小品文最适用。
六朝人论文书,论多精到,文亦雅丽。
此为玄奘法师详传。玄藏为第一位留学生,为大思想家,读之可以增第志气。
《徐霞客游记》
霞客晚明人,实一大探险家,其书极有趣。
宋人笔记中含有科学思想者。
宋人始为考证学者,顾亭林《日知录》颇仿其体。
清代考证家之博物书。
多为经学以外之考证,如考棉花来历,考妇人缠足历史,辑李易安事迹等;又多新颖之论,如论妒非妇人恶德等。
此书仅五册,十馀年乃成,盖合数十条笔记之长编,乃成一条笔记之定稿,用力最为精苦,读之可识搜集资料,及驾驭资料之方法。书中《论郑学》、《论朱学》、《论诸子》、《论三国》诸卷最善。
多记清咸丰、同治间掌故。
江陵为明名相,其信札益人神智,文章亦美。
吾常名心斋为平民的理学家,其人有生气。
舜水为日本文化之开辟人,惟一之国学输出者,读之可见其人格。
恕谷为习斋门下健将,其文劲达。
集中记晚明掌故甚多。
竹汀在清儒中最博洽者,其对伦理问题,亦颇有新论。
容甫为治诸子学之先登者,其文格在汉晋间,极遒美。
北江之学,长于地理,其小品骈体文,描写景物,美不可言。
吾少时心醉此集,今颇厌之。
右二集信札最可读,读之见其治事条理及朋友风义。曾涤生文章尤美。桐城派之大成。
丛话中资料颇丰富。
惟一之词话,颇有趣。
以科学方法治金石学,极有价值。
论列书源流及藏书掌故,甚好。
论写定字,极精博,文章极美。
二书论戏剧,极好。
即谓之涉览,自然无书不可涉,无书不可览,本不能胪举书目,若举之非累数十纸不可。右所列不伦不类之寥寥十余种,随杂忆所及当坐谭耳,若绳经义例,则笑绝冠缨矣。
附录一 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
编辑右所列五项,倘能依法读之,则国学根柢略立,可以为将来大成之基矣。惟青年学生校课既繁,所治专门别有在,恐仍不能人人按表而读。
今再为拟一真正之最低限度如下:
《四书》、《易经》、《书经》、《诗经》、《礼记》、《左传》、《老子》、《墨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荀子》、《韩非子》、《战国策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、《三国志》、《资治通鉴》(或《通鉴纪事本末》)、《宋元明史纪事本末》、《楚辞》、《文选》、《李太白集》、《杜工部集》、《韩昌黎集》、《柳河东集》、《白香山集》。
其他词曲集随所好选读数种。
以上各书,无论学矿、学工程……皆须一读,若并此未读,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。
附录二 治国学杂话
编辑学生做课外学问是最必要的,若只求讲堂上功课及格,便算完事,那么,你进学校,只是求文凭,并不是求学问,你的人格,先已不可问了。再者,此类人一定没有“自发”的能力,不特不能成为一个学者,亦断不能成为社会上治事领袖人才。
课外学问,自然不专指读书,如试验,如观察自然界……都是极好的,但读课外书,至少要算课外学问的主要部分。
一个人总要养成读书兴味。打算做专门学者,固然要如此,打算做事业家,也要如此。因为我们在工厂里、在公司里、在议院里……做完一天的工作出来之后,随时立刻可以得著愉快的伴侣,莫过于书籍,莫便于书籍。
但是将来这种愉快得著得不著,大概是在学校时代已经决定,因为必须养成读书习惯,才能尝著读书趣味。人生一世的习惯,出了学校门限,已经铁铸成了,所以在学校中,不读课外书,以养成自己自动的读书习惯,这个人,简直是自己剥夺自己终身的幸福。
读书自然不限于读中国书,但中国人对于中国书,至少也刻和外国书作平等待遇。你这样待遇他,给回你的愉快报酬,最少也和读外国书所得的有同等分量。
中国书没有整理过,十分难读,这是人人公认的,但会做学问的人,觉得趣味就在这一点。吃现成饭,是最没有意思的事,是最没有出息的人才喜欢的。一个问题,被别人做完了四平八正的编成教科书样子给我读,读去自然是毫不费力,但是从这不费力上头结果,便令我的心思不细致不刻入。专门喜欢读这类书的人,久而久之,会把自己创作的才能汨没哩。在纽约、芝加哥笔直的马路崭新的洋房里舒舒服服混一世,这个人一定是过的毫无意味的平庸生活。若要过有意味的生活,须是哥伦布初到美洲时。
中国学问界,是千年未开的矿穴,矿苗异常丰富,但非我们亲自绞脑筋绞汗水,却开不出来。翻过来看,只要你绞一分脑筋一分汗水,当然还你一分成绩,所以有趣。
所谓中国学问界的矿苗,当然不专指书籍,自然界和社论实况,都是极重要的,但书籍为保存过去原料之一种宝库,且可为现在各实测方面之引线,就这点看来,我们对于书籍之浩瀚,应刻欢喜谢他,不应刻厌恶他。因为我们的事业比方要开工厂,原料的供给,自然是越丰富越好。
读中国书,自然像披沙拣金,沙多金少,但我们若把他作原料看待,有时寻常人认为极无用的书籍和语句,也许有大功用。须知工厂种类多著呢,一个厂里头得有许多副产物哩,何止金有用,沙也有用。
若问读书方法,我想向诸君上一个条陈。这方法是极陈旧的,极笨极麻烦的,然而实在是极必要的。什么方法呢?是钞录或笔记。
我们读一部名著,看见他征引那么繁博,分析那么细密,动辄伸著舌头说道:“这个人不知有多大记忆力,记得许多东西,这是他的特别天才,我们不能学步了。”其实那里有这回事。好记性的人不见得便有智慧,有智慧的人比较的倒是记性不甚好。你所看见者是他发表出来的成果,不知他这成果原是从铢积寸累困知勉行得来。大抵凡一个大学者平日用功总是有无数小册子或单纸片,读书看见一段资料觉其有用者即刻钞下(短的钞全文,长的摘要记书名卷数页数)。资料渐渐积得丰富,再用眼光来整理分析他,便成为一篇名著。想看这种痕迹,读赵瓯北的《二十二史札记》、陈兰甫的《东塾读书记》最容易看出来。
这种工作笨是笨极了,苦是苦极了,但真正做学问的人总离不了这条路。做动植物的人懒得采集标本,说他会有新发明,天下怕没有这种便宜事。
发明的最初动机在注意,钞书便是促醒注意及继续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。当读一书时,忽然感觉这一段资料可注意,把他钞下,这件资料自然有一微微的印象印入脑中,和滑眼看过不同。经过这一番后,过些时碰著第二个资料和这个有关系的,又把他钞下。那注意便加浓一度。经过几次之后,每翻一书,遇有这项资料,便活跳在纸上,不必劳神费力去找了。这是我多年经验得来的实况。诸君试拿一年工夫去试试,当知我不说谎。
先辈每教人不可轻言著述,因为未成熟的见解公布出来,会自误误人,这原是不错的,但青年学生“斐然当述作之誉”,也是实际上鞭策学问的一种妙用。譬如同是读《文献通考》的《钱币考》,各史《食货志》中钱币项下各文,泛泛读去,没有什么所得,倘若你一面读一面便打主意做一篇中国货币沿革考,这篇考做的好不好另一问题,你所读的自然加几倍受用。
譬如同读一部《荀子》,某甲泛泛读去,某乙一面读一面打主意做部《荀子学案》,读过之后,两个人的印象深汪浅,自然不同。所以我很奖励青年好著书的习惯,至于所著的书,拿不拿给人看,什么时候才认成功,这还不是你的自由吗?
每日所读之书,最好分两类,一类是精熟的,一类是涉览的。因为我们一面要养成读书心细的习惯,一面要养成读书眼快的习惯。心不细则毫无所得,等于白读;眼不快则时候不够用,不能博搜资料。诸经、诸子、四史、通鉴等书,宜入精读之部,每日指定某时刻读他,读时一字不放过,读完一部才读别部,想钞录的随读随钞;另外指出一时刻,随意涉览,觉得有趣,注意细看,觉得无趣,便翻次页,遇有想钞录的,也俟读完再钞,当时勿窒其机。
诸君勿因初读中国书,勤劳大而结果少,便生退悔。因为我们读书,并不是想专向现时所读这一本书里讨现钱现货的,得多少报酬,最要紧的是涵养成好读书的习惯,和磨炼出好记忆的脑力。青年期所读各书,不外借来做达这两个目的的梯子。我所说的前提倘若不错,则读外国书和读中国书当然都各有益处。外国名著,组织得好,易引起兴味,他的研究方法,整整齐齐摆出来,可以 做我们模范,这是好处;我们滑眼读去,容易变成享现成福的少爷们,不知甘苦来历,这是坏处。中国书未经整理,一读便是一个闷头棍,每每打断兴味,这是坏处;逼著你披荆斩棘,寻路来走,或者走许多冤枉路(只要走路断无冤枉,走错了回头,便是绝好教训),从甘苦阅历中磨炼出智慧,得苦尽甘来的趣味,那智慧和趣味都最真切,这是好处。
还有一件,我在前项书目表中有好几处写“希望熟读成诵”字样,我想诸君或者以为甚难,也许反对说我顽旧,但我有我的意思。我并不是奖劝人勉强记忆,我所希望熟读成诵的有两种类:一种类是是最有价值的文学作品,一种类是有益身心的格言。好文学是涵养情趣的工具,做一个民族的分子,总须对于本民族的好文学十分领略,能熟读成诵,才在我们的“下意识”里头,得著根柢,不知不觉会“发酵”。有益身心的圣哲格言,一部分久已在我们全社会上形成共同意识,我既做这社会的分子,总要彻底了解他,才不至和共同意识生隔阂,一方面我们应事接物时候,常常仗他给我们的光明,要平日摩得熟,临时才得著用,我所以有些书希望熟读成诵者在此,但亦不过一种格外希望而已,并不谓非如此不可。
最后我还专向清华同学诸君说几句话,我希望诸君对于国学的修养,比旁的学校学生格外加功。诸君受社会恩惠,是比别人独优的,诸君将来在全社会上一定占势力,是眼看得见的。诸君回国之后,对于中国文化有无贡献,便是诸君功罪的标准。
任你学成一位天字第一号形神毕肖的美国学者,只怕于中国文化没有多少影响。若这样便有影响,我们把美国蓝眼睛的大博士抬一百几十位来便够了,又何必诸君呢?诸君须要牢牢记著你不是美国学生,是中国留学生。如何才配叫做中国留学生,请你自己打主意罢。
附录三 评胡适之的“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”
编辑胡君这书目,我是不赞成的,因为他文不对题。胡君说:“并不为国学有根柢的人著想,只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点系统的国学知识的人设想。”依我看,这个书目,为“国学已略有根柢而知识绝无系统”的人说法,或者还有一部分适用。我想,《清华周刊》诸君,所想请教胡君的并不在此,乃是替那些“除欲读商务印书馆教科书之外没有读过一部中国书”的青年们打算。若我所猜不错,那么,胡君答案,相隔太远了。
胡君致误之由,第一在不顾客观的事实,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。胡君正在做《中国哲学史》、《中国文学史》,这个书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径,和所凭的资料(对不对又另是一问题,现在且不讨论)。殊不知一般青年,并不是人人都要做哲学史家、文学史家。不是做哲学史家、文学史家,这里头的书什有七八可以不读。真要做哲学史、文学史家,这些书却又不够了。
胡君第二点误处,在把应读书和应备书混为一谈,结果不是个人读书最低限度,却是私人及公共机关小图书馆之最低限度(但也不对,只好说是哲学史、文学史家俬人小图书馆之最低限度)。殊不知青年学生(尤其清华),正苦于跑进图书馆里头不知读什么书才好,不知如何读法,你给他一张图书馆书目,有何用处?何况私人购书,谈何容易?这张书目,如何能人人购置?结果还不是一句废话吗?
我最诧异的:胡君为什么把史部书一概屏绝?一张书目名字叫做“国学最低限度”,里头有什么《三侠五义》、《九命奇冤》,却没有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资治通鉴》,岂非笑话?若说《史》、《汉》、《通鉴》是要“为国学有根柢的人设想”才列举,恐无此理。若说不读《三侠五义》、《九命奇冤》,便够不上国学最低限度,不瞒胡君说,艾区区小子便是没有读过这两部书的人。我虽自知学问浅陋,说我连国学最低限度都没有,我却不服。
平心而论,做文学史(尤其做白话文学史)的人,这些书自然应该读,但胡君如何能因为自己爱做文学史,便强一般青年跟著你走?譬如某人喜欢金石学,尽可将金石类书列出一张系统的研究书目;某人喜欢地理学,尽可以将地理类书列出一张系统的研究书目,虽然只是为本行人说法,不能应用于一般。依我看,胡君所列各书,大半和《金石萃编》、《愙斋集古录》、《殷墟书契考释》(金石类书),《水道提纲》、《朔方备乘》、《元史释文证补》(地理类书)等等同一性质,虽不是不应读之书,却断不是人人必应读之书。胡君复《清华周刊》信说:“我的意思是要一班留学生,知道《元曲选》等,是应该知道的书。”依著这句话,留学生最少也该知道《殷墟书契考释》、《朔方备乘》……是应该知道的书。那么将一部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搬字过纸,更列举后出书千数百种便了,何必更开最低限度书目?须知“知道”是一件事,“必读”又别是一件事。
我的主张,很是平淡无奇。我认定史部书为国学最主要部分,除先秦几部经书几部子书之外,最要紧的便是读正史、通鉴、宋元明纪事本末和九通中一部分,以及关系史学之笔记文集等,算是国学常识,凡属中国读书人都要读的。有了这种常识之人不自满足,想进一步做专门学者时,你若想做哲学史家、文学史家,你就请教胡君这张书目;你若想做别一项专门家,还有许多门我也可以勉强照胡君样子,替你另开一张书目哩。
胡君对于自己所好的两门学问,研究甚深,别择力甚锐,以为一般青年也该如此,不必再为别择,所以把许多书目胪列出来了。试想一百多册的《正谊堂全集》千篇一律的“理气性命”,叫青年何从读起?何止《正谊堂》,即以浙刻《二十二子》论,告诉青年说这书该读,他又何从读起?至于其文学史之部,所列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》、《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》、《古文苑》、《续古文苑》、《唐文粹》、《全唐诗》、《宋文鉴》、《南宋文范》、《南宋文录》、《宋诗钞》、《宋六十家词》、《四印斋宋元词》、《疆村所刻词》、《元曲选百种》、《金文最》、《元文类》、《明文类》、《列朝诗集》、《明诗综》、《六十种曲》等书,我大略估计,恐怕总数在一千册以上,叫人从何读起?青年学生因我们是为“老马识途”,虚心请教,最少也应告诉他一个先后次序,例如唐诗该先读某家,后读某家,不能说你去读全唐诗便了。宋词该先读某家,后读某家,不能说请你把王幼霞朱古微所刻的都读。若说你全部读过后自会别择,诚然不错,只怕他索性不读了。何况青年若有这许多精力日力来读胡君指定的一千多册文学书,何如用来读二十四史、九通呢?
还有一层,胡君忘却学生若没最普通的国学常识时,有许多书是不能读的。试问连《史记》没有读过的人,读崔适《史记探源》,懂他说的什么?连《尚书》、《史决》、《礼记》、《国语》没有读过的人,读崔述《考信录》,懂他说的什么?连《史记·儒林传》、《汉书·艺文志》没有读过的人,读康有为《新学伪经考》,懂他说的什么?这不过随手举几个例,其他可以类推。假如有一位学生(假定还是专门研究思想史的学生),敬谨遵依胡君之教,顺著他所列书目读去,他的书明明没有《尚书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这几部书,你想这位学生,读到崔述、康有为、崔适的著述时,该怎么样狈狼呢?
胡君之意,或者以这位学生早已读过《尚书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为前提,以为这样普通书,你当然读过,何必我说?那么,《四书》更普通,何以又列入呢?总而言之,《尚书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资治通鉴》为国学最低限度不必要之书,《正谊堂全集》、《缀白裘》、《儿女英雄传》,反是必要之书,真不能不算石破天荒的怪论(思想史之部,连《易经》也没有,什么原故,我也要求胡君答复)。
总而言之,胡君这篇书目,从一方面看,嫌他墨漏太多,从别方面看,嫌他博而寡要,我认为是不可用的。
附 梁先生致清华周刊记者书
编辑《清华周刊》记者足下: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一施展呈上,别属开留美应带书目,颇难著笔。各书内容,拙著中已简单论及,诸君一读后,可择所好者购携。大学普通重要诸书,各校图书馆多有,自不必带,所带者总是为自己随时讽诵或用功时任意批注而设。试择其最普通者:《四书集注》,石印《正续文献通考》,相台本《五经单注》,石印《文选》,石印浙刻《二十二子》,《李太白集》,《墨子间诂》,《杜工部集》,《荀子集解》,《白香山集》,铅印《四史》,《柳柳州集》,铅印《正续资治通鉴》,《东坡诗集》。若欲带选本,诗则《古诗源》,《唐诗别裁》,勉强可用。欲带选本词,则张皋文词选,周止庵《宋四家词选》,谭中修《箧中词》,勉强可用(此五书原目皆未列)。其馀涉览书类,择所喜者带数种亦可。因此等书外国图书馆或无有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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